他竟懂这个?邓绥闻言,倒是颇有些意外。
少年也并不解释什么,只是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块桃木,随着手上收放自如的动作,细细的木屑自刻刀下纷纷而落,一个个精致的符文便显形其上……
“陛下学过篆刻?”邓绥看罢,有些讶异地问。
她话音落后,那厢的天子却是顿时止了手上的动作,神色默然了下来……过了好一会儿,他方开口道:“是啊,八九岁上学过好一段时日呢。”
那时候,母后有一支十分贵重的碧玉笄,甚是喜爱,可惜有一回失手折作了两截。为此,她甚至动了大怒,身边几个宫人都受了罚。
而他,恰好有一块父皇刚下的玉镇,玉质比那支于阗碧玉的发笄更好。但,拿给宫中的玉工,他们见是御赐之物便不敢动手了,还纷纷劝他这般的传世的玉镇改雕作玉笄实在太过暴殓天物。
他无奈,所以便私下里悄悄学起了篆刻,这上头花了许多心思——冲龄的孩童每每夜间跽坐在灯下,借着昏黄的火光拿了瑕玉试手,一琢一刻地一下下落刀,再小心地将齑粉吹落,每每都有粉末迷进眼里,刺得双眼酸疼发红……可,小小的孩子一想到自己将来练好了雕工,便能将那玉镇雕作与原先一支一模一样的碧玉笄送给母亲当生辰礼,讨她喜欢,便觉得浑身都是劲儿,眼下再难受也可以忍耐了。
汉和帝与邓绥(十二)
可后来,随着年岁渐长,他终于渐渐明白,自己莫论怎样努力,在母后心里也终究比不得那些窦家的舅父们重要。
不管他怎样用心地讨她喜欢,她也并不稀罕罢?
所以,后来……便再未碰过刻刀了。
邓绥听了这一句,也猜到了其中因由,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安慰-她虽晓得太后窦氏与他母子间并不怎么亲近。以至于辅政四年,完全架空了天子,让他形同傀儡。但,却从未想过原来自他幼时,这些症结,便已这么深了。
刘肇见她的模样,却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笑-曾经那些事,如今他已然放下了。
以前,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了另一个女子重新拾起刻刀呢。
他手上的那方桃印已然刻好,捧到她面前,看着眼前少女,温颜笑了笑。
邓绥抬手接过,纤指摩挲着其上细致精巧的雕纹,诧异的目光里难掩惊叹。她细细看了好久才取了案上的红绳,将长六寸方三寸的桃木印穿了起来。
两人一起将那方桃印悬在了悬在门额上。传说后羿死于桃树之下,所以民间言桃木可以止恶气。所以五月初五,便悬桃印于门,以祛邪祈福。
这一晚,刘肇睡得格外早些,而当他夜间醒转时,却发现室中竟还亮着灯盏。目光向那亮处看去,身姿单薄的少女在灯下正伏案阅书,并一边细细写着什么,每写一会儿,都会停上片刻来思虑,然后继续落笔,神思凝定……
少年天子定定看着,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。她知道是那一卷《素问》——近些日子,他的身子愈发弱了些,阿绥她看的都是些调理养身的医书。
像这样服侍他歇息后,挑灯夜读……她这是第多少回了呢?
刘肇并未出声,而是静静看着,一直一直看着,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倦极而眠……那晚的梦里,也是他的阿绥在灯下一卷卷细阅医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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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元九年,秋闰月,皇太后窦氏薨。
连绵的阴雨已落了整整两日,仍是没有歇止的意思,天空中密布着铅灰色的层层云翳,黯沉沉的天色压得人心头窒闷。断线似的透明雨丝自青灰色庑殿顶四鹿纹板瓦的瓦尖滴流下来,坠落在石阶两畔青白卵石砌成的檐沟中,打在被冲刷多年后形成的积水石凹里,随之飞溅一朵朵浅浅的剔透水花……
邓绥静静立在檐庑看雨,听着耳畔「啪嗒,啪嗒」的沉闷檐雨声,目光眺向前方雨幕中有些迷蒙的殿宇台阁,心底里渐渐浮起一层不安来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