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白帆茫然地问:为什么把衣服挂这儿?
卢也走在前面,闻言停下脚步:阳台太小。
那不能直接烘干吗?
卢也轻轻看他一眼,说:没有烘干机。
贺白帆皱皱鼻子,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一个何不食肉糜的问题。但他的确很难相信这是博士生的宿舍,他记得,在他很小的时候,家里就买了烘干机。他在上海念高中时,住双人宿舍,每间宿舍也都有洗烘一体机。后来他去美国,就更不必说了。
卢也在一扇铁门前站定,掏出钥匙开门。他先走进去,然后又转身,低声说:我们宿舍有点破。
贺白帆心说,我看出来了。
这个宿舍挺有历史的吧,贺白帆尽量委婉,看设计是老房子了。
几十年了,卢也让开身子,进来吧。
其实他的房间比外面的走廊好一些,至少看上去比较宽敞明亮,而且铺了地砖,没有那股凉冰冰的潮味。房间是双人间,两张单人床靠着两边墙壁,床头各有一张小小的书桌和一个立柜。
卢也的室友不在,所以他和贺白帆恰好都有椅子坐。
合同带了吗?卢也问。
哦,在这贺白帆把合同递给他,你看看吧。
卢也低头看合同时,贺白帆悄悄打量这个房间,房间虽然不大,但是泾渭分明地分出两个国度:卢也那边,床铺平整,墙壁雪白,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,书桌上立着几本教材和一只很大的富光塑料水瓶,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。而他室友那边,夏凉被和床单揉成一团,墙壁上贴满电影海报,书桌极其之乱,小说和杂志一本摞一本足有半米高,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竟然放着开封的薯片和喝了一半的酸奶。
卢也说:签好了。
贺白帆收回目光:嗯。
他接过合同,看见自己的名字和卢也的名字并列在合同末尾,卢也的字非常规整,相比之下,他的就有些潦草,似乎写得很随意。
卢也说:待会儿我把银行卡号发你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拍了。
贺白帆愣道:啊?
你不是拍纪录片么?
对,但是
你想拍什么内容?卢也说,我都可以配合。
我还没想好。贺白帆只能实话实说。
卢也睨他一眼,似乎是说,你在搞什么。
我们今天不拍,就先聊聊天,互相了解一下,可以么?贺白帆向他解释,纪录片没有固定的剧本,我要根据你的性格、想法、经历来拍摄。
卢也看一眼手机:但现在已经四点半了,六点我要去实验室。
贺白帆说:今天不是周日吗?
周日晚上也要去。
你不累么?贺白帆难以置信,一周七天都要去实验室?
卢也似乎认真思索了几秒,然后说:习惯了。他说完,忽然笑了一下。这是贺白帆与他相识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笑。他这副隽秀斯文的五官,笑起来其实很漂亮,那笑意好像一片树叶落在湖面上,泛起五官的细细波纹。
贺白帆忽然后悔,他今天应该带摄像机的。
你笑什么?贺白帆问。
你的表情,卢也说,有这么震惊吗?你是第一次见到我这种人?
贺白帆老实地点头:我这个专业没有实验室,也没人像你这么勤奋。
做科研就是这样。卢也说。
那你为什么要读博士?贺白帆说,如果毕业去上班,也能找到不错的工作吧。
我喜欢做科研啊,读博是最好的选择。有时候做实验发现了新问题,或者研究有了一点进展,都挺高兴的。反正,辛苦是辛苦,也乐在其中吧。卢也刚说完,手机响了起来,他便起身,出门去接电话。
贺白帆隐隐听见他说提前这么多三号谢谢师兄。
卢也回来,皱了皱眉,语气有点愧疚:不好意思,我师兄找我有事,现在我得出去一趟,咱们下次再聊吧?
贺白帆颔首:没关系。
他和卢也走出房间,卢也锁门时,贺白帆轻声说:我听杨思思说,你是河南人?
对,河南新乡的。锁好门,卢也大步向前走。
你爸妈在新乡吗?贺白帆在他身后,继续问。
在啊,他俩是高中老师。
说话间,两人走出昏暗阴凉的宿舍楼,天光复至,热气扑面。贺白帆望向卢也,他脸上还是那副平静的神情。
卢也说:下周我再联系你。
贺白帆点点头。
贺白帆没有回家,他把车开到江滩,下了车,独自坐在江边的石头上。他承认现在他的确后悔了,他的确不该头脑发热跑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拍纪录片。
卢也在骗他。
从卢也说我们可以开始拍了的那一刻,他就隐隐意识到事情不对:卢也太干脆了。他没有丝毫的害羞、忐忑或迟疑,他甚至主动提出配合,并且背好了台词他说他喜欢科研,实在说得过于流畅。